陕西师范大学的著名教授、耄耋之年的霍松林先生最近欣然命笔,为即将出版的《于右任书联集锦》撰写序言。霍松林早年受知于民国政府监察院长,著名的教育家、诗人、书法家于右任,那是一段传奇的经历,霍松林先生对记者说,年华易逝,我如今已经是85岁的老人,在这样的年龄,抚今追昔,真是感慨万千……
记者:霍先生,您受于右任先生的知遇之恩,听说,您上大学的学费都是于先生支持的,你们之间的交往已经是文坛的佳话了。您认识于先生的时候有多大年龄?
霍松林:1947年,20多岁,我正在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读三年级。那个时候我就喜欢写作,在《中央日报》、《和平日报》等刊物上发了不少诗词、随笔还有学术文章。当时,于老任监察院长,聘请了许多著名学者任监察委员,我的老师汪辟疆教授、卢冀野教授都在里面。有一次,在监察院会间聊天,两位老师提到我,说这个从西北来的学生才华出众。于老很感兴趣,他当时就说,西北在周秦汉唐的时候很出人才,宋代以后经济南移,西北落后了。现在是江浙财团的天下,但西北还是有人才的。我看这个霍松林就是个难得的人才。我家境非常贫寒,读书期间靠写文章赚点钱补贴生活,汪老师很熟悉这个情况。所以,于老这么一说,汪老师就抓住机会讲,这个学生很清贫,学费都成问题,您能否帮助介绍个工作?于老马上说,学生做工作影响学业,你让他来见我,我供他学费。这样我们就认识了。
记者:于右任先生毕竟是国民党的元老、当时国民政府的监察院长啊,您就这么认识他了?
霍松林:是啊。汪老师回到学校后,要我拿上论文剪报和手抄诗词去拜见于老。第一次到宁夏路1号拜谒他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忆犹新。后来,去的次数就多了。每次到他那里,谈话结束,最后一个“程序”就是,他从旁拿过宣纸,写个条子给我,让我到财务处从他的工资中领一笔钱。于老非常节俭,批这种条子用的纸都是废弃的边角料。后来有人说,你要是把他这些条子都积攒起来,更有价值。这话不错,但我当时的确需要钱,所以都送到监察部的财务处换了学费了。说到于老的“条子 ”还有一个故事。1948年春,他奉命参加副总统竞选,友人问他,你拿什么和人家选?他笑道,条子———不过不是金条,是自己的手书“为万世开太平”的纸条子!于老当时为了竞选,在短时期内日夜挥毫,遍赠“国大代表”,他写字的时候,我曾为他拉纸。每一条幅都写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。这是北宋张载的名言,于老奉为座右铭。他晚年自号“太平老人”,也是从这里来的。
记者:前年您接受本报专访(《美才今见霍松林》人民政协报2003年11月),谈到于右任先生在国民党离开大陆前夕心绪颇不宁静,那时候您是否随侍在他的身边?
霍松林:我大学一毕业就到监察院当了科员,实际是给他做秘书。1949年5月初,监察院迁广州,他住贝通津5 0号。每到周日,我就和同学冯国璘去看他,聊天。7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上午,我们又去。于老穿着白府绸中式裤子下楼,他对我们说,广州太阳晒人,月亮也晒人,一夜没睡好,然后和我们坐在靠南窗的沙发上聊起来。我给他看我的近作《题李啸风〈劫余剩稿〉》(大器方能开世运,至人始信出民间),他从这首诗发挥开去说,来自民间的人了解民间的疾苦,多能忧国忧民,凡事从国计民生着想。贫富悬殊太大,富者田连阡陌,贫者地无立锥,天下怎能太平?
就是这一次,他清楚地说出了自己并非反对共产主义,只是在考虑如何实现共产主义的话。
记者:您上面提到的同学冯国璘后来是追随于右任先生到了台湾。您最后一次见于先生是在什么时候?
霍松林:1948年8月,监察院部分人员向重庆疏散,我和冯国璘接到通知13号飞渝。我们12号晚到于老宅中辞行。他当时正开会,听说我们来告别,立即离开会场,拉着我们的手依依惜别。到了重庆,我在南京大学的老师陈匪石约我到南林学院教书,我就长住在南温泉。11月27日,我忽然接到冯国璘前一天寄出的信,说于老从香港飞来,要我立刻去见。当时天已很晚,班车停开,中间还隔着长江,等我次日(28日)赶到监察院时,于老已于上午飞走,国璘也乘汽车赴成都转了台湾。再过一天,重庆便迎来了解放。
记者:在重庆解放之际,于右任先生突然飞回重庆,是不是很出乎大家的预料?
霍松林:是。那一段时间,于老一直住香港。重庆监察院陕甘同乡会估计他会飞北平,谁也没想到他会飞重庆。后来听说是蒋介石当时在重庆,于老到重庆后就要求蒋送他回香港治病,蒋答应了,但却用那架专机把他送到了台湾。可于老为什么要在这时匆匆回一趟重庆呢?1996年我到澳门讲学,梁披云先生设宴洗尘。梁老是于老任上海大学校长时的学生,我们席间围绕于老谈话。他向我透露,1949年,于老住香港并没去台湾的打算,几个学生谈到要陪同他到南洋去,他很赞同。但那一次当于老听说有便机可到重庆时,立刻登机而去,他是想救杨虎城。可当他到了重庆,才知道杨已经遇害了。
记者:您当时和于先生是一天之差,失之交臂。您的同学冯国璘随同于老去台湾,改革开放后回来见过面,是吗?
霍松林:冯国璘的长兄冯国瑞是清华研究院的高材生,精于诗文书法和考古,国璘也非常有才华。他大学毕业就到于老身边做秘书了,一生追随于老。他1990年给我长信,把于老签名送我的照片和墨宝随信寄给我。那时他已经得了癌症,但还是由他出资,由我联系,找到了抗战时期于老为麦积石窟撰书的巨幅对联,刻石立碑。1993年,他自知来日无多,由夫人陪伴来西安看我,同时把于老自撰自书的《呻吟语》长卷交我珍藏。
记者:他给您带来了于先生晚年的信息。
霍松林:相聚中,我们畅谈往事。他告诉我于老晚年对我的牵念。我最不能忘记的是,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说,我在台湾不算富,但一直很满足。你知道吗?我是有发大财的机会的。1960年前后,多次有海外华侨汇巨款赠送于老,每次款来,我都去报告,于老总是说:“转给大陆救灾总会!”连数额都不问。我如果扣下一笔,不就发大财了吗?他追随于老,非常的廉洁。我因此想起曾借阅过台湾出版的《于右任年谱》,年谱中有“1963年4月18日因喉部不适,被家人送入石碑荣民总医院检查治疗,由于无力支付巨额费用,一再要求出院……勉从本人意愿,移家休养”的记载,而且这样的事情在年谱中记录了多次。于老晚年一方面把巨额的款项转给大陆救灾总会,一方面自己靠借债维持生活,无钱不愿住院。想到于老的这些事情,我真是心潮起伏。
记者:将出的《于右任书联集锦》,是怎样一本书?
霍松林:这是于老的侄孙女于媛编辑的,于媛是西安于右任故居纪念馆馆长和陕西于右任书法研究会副会长。这部书我看有两个特点,一是规模大,选择精。二是其中不少于书楹联作品是大陆目前出版物中没有出现过的。
我在第一次谒见于老的时候就听他说过,有志者应以造福人类为己任,诗词书法都是“馀事”。但“馀事”也必须卓然自立,学古人而不为古人所限。于老的书法,在上世纪30年代以前以魏碑为基础参以篆隶,在行楷中开拓新路。30年代后,专攻草书,吸取章草、今草、狂草的精髓,参以魏碑的笔意不断创新,创立“标准草书”。于老认为,写草书效率高,节省时间,但历代书家只追求美观,信笔挥洒,难学难认,很难在群众中普及。有鉴于此,于老以易识、易写、准确、美丽为原则,从大量前人的草书中筛选出最优美的字加以系统化整理,缔造出一个崭新的标准化草书体系,使草书兼具了审美和实用的功能。于老晚年书法,已臻化境,外柔而内刚,笔简而神完,落落大方而心平气和,平易近人而情深意厚,在跌宕起伏中表现出动人的节奏感和醉人的神韵美。观赏他的书法,使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坚忍不拔的灵魂在用书法歌唱,歌唱民族文化,歌唱民族精神,歌唱民族的希望。《于右任书联集锦》,完全可以使我们体认到这一点。本报记者王小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