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新科教授简介:张新科,陕西眉县人,文学博士。现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,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生导师,中国史记研究会副会长,陕西省司马迁研究会副会长,著有《史记研究史略》(合著)、《中国古典传记论稿》(合著)、《史记与中国文学》、《史记学概论》等。
问:今年是“史圣”司马迁诞辰2150周年,中国史记研究会、陕西省韩城市政府、陕西电视台将在5月28 日,联合主办“风追司马”:重塑史圣真身大型纪念活动。这将是建国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司马迁纪念活动。您作为中国史记研究会副会长,对这次活动有什么样的期望?
答:我觉得“风追司马”活动,是宣传司马迁及其著作《史记》的一次盛事。司马迁不仅是中国史学之父,也是世界古代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之一。司马迁的成就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史学家相比而毫无愧色。司马迁的《史记》,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宝贵文化遗产,也是世界文化宝库中的经典著作。通过这次活动,我们宣传司马迁和《史记》,让国人乃至世界了解司马迁和《史记》的崇高历史地位,推动司马迁和《史记》研究走向世界。郭沫若先生曾称赞司马迁“功业追尼父,千秋太史公”,我们应该明确地提出,东有孔夫子,西有司马迁。他们都是享誉世界的文化名人。
问:关于司马迁生年问题一直有争议。将2005年作为司马迁诞辰2150周年,等于对公元前145年说的肯定,是吗?
答:是这样的。关于司马迁的生年,历来有六、七种说法,但影响最大的主要有两种说法。王国维先生主张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(公元前145年), 郭沫若先生主张司马迁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(公元前135年)。现今学术界在讨论司马迁的生年问题上,大都是围绕王国维先生、郭沫若先生的两种不同观点展开争鸣。经过多次辩论,现在大多数的研究者认同王国维先生的说法,即司马迁生于公元前145年。
问:这两种观点的依据分别是什么?
答:应该说,由于司马迁在《自序》中没有记述其生年,汉代史料亦乏记载,从而留下了至今难以彻底解决的疑案,关于司马迁生年的考证,最直接的资料来自唐代司马贞《史记索隐》、张守节《史记正义》。《太史公自序》云:“(司马谈)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。”司马贞《索隐》在这一句下注云:“《博物志》: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(迁),年二十八”,这一年是元封三年,即公元前108年,司马迁年二十八,郭沫若先生据此推算,司马迁当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,即公元前135年。
司马迁当了五年太史令,汉武帝改元太初,张守节的《正义》就在“五年而当太初元年”下加案语说:“案:迁年四十二岁。”太初元年是公元前104年,司马迁年四十二,王国维先生据此推算,司马迁当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,即公元前145年。
王国维先生在《太史公行年考》中认为后人引用《博物志》所载“年二十八”应是“年三十八”之误。因为古籍中“二、三、四”与“ 廿、卅、卌 ”常常发生讹误。许多研究者认为,《正义》出现在《索隐》之后,《正义》对《索隐》有申明处、驳斥处,或不申不驳而别立新义。如果《索隐》是“二十八”,《正义》肯定要驳斥的,而现在的《正义》没有驳《索隐》,这就证明《索隐》是“三十八”,所以,《正义》据此推断作史之年为“四十二岁”。还有学者在日本人水泽利忠《史记会注考证校补》中发现日本南化本《史记》之《索隐》作“年三十八”,为《正义》说找到了版本根据。所以,多数研究者都肯定了王国维先生的数字讹误说。
问:两千多年的历史如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而司马迁历两千载,在历史的星空下依然璀灿,您认为是什么使司马迁成为了史学界的骄子巨人,名垂青史?
答:司马迁作为一个史学巨匠,得益于他所处的时代。汉武帝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国君,武帝时代是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,整个汉帝国从此走向了大一统,走向了鼎盛。而司马迁恰恰生活在这样的时代,这个时代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思想等与他息息相关。在这样的文化土壤上产生的《史记》,无疑也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。正如李长之先生在《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》一书中所说:“汉武帝之征服天下的雄心,司马迁表现在学术上。天人之际、古今之变、一家之言,这同样是囊括一切的,征服一切的。武帝是亚历山大,司马迁就是亚里士多德。这同是一种时代精神的表现而已。”
同时,司马迁有一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。秦王朝虽然政治上一统天下,为文化的综合奠定了基础,但真正系统综合的任务却落到了汉朝人的肩上。正如《太史公自序》载司马谈临终前的遗言曰:“自获麟以来,四百有余岁,而诸侯相兼,史记放绝。今汉兴,海内一统,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,余为太史而弗论载,废天下之史文,余其惧焉,汝其念哉!”这种历史的使命感,再加上司马迁对大一统社会充满自豪感,领受了宏阔昂扬的时代精神,使他自觉担当起完成《史记》的重任,实现了中国文化的一次历史性的大综合。
再次,司马迁的思想,精神,人格的力量是令人震撼和感叹的。尤其是在遭受一场李陵之祸以后,世态的炎凉,酷吏的残暴,社会的不公,使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,对人生对社会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,虽然奇耻大辱令他痛不欲生,想一死了之,但是,《史记》还没有完成,他必须坚强地活下去,并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《史记》。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记录了众多坚忍不拔、战胜挫折的历史人物。对这些人物的真实记述,给《史记》增添了悲壮色彩和生命力量,千载而下,仍让人激动不已。
问:作为司马迁的代表作,《史记》和司马迁同样永垂青史,为后世文人歌颂,您认为《史记》作为一部巨典,它的辉煌在哪里?
答:司马迁创作《史记》,是对中华民族三千年历史文化的全面系统清理总结,其气魄之宏伟,识力之超人,态度之严谨,罕有其匹。《史记》构成一种范式,奠定了传统史学的基业,后世丰厚著述,沿波讨源,莫不宗于此。《史记》一书,上起黄帝,下迄汉武帝,述史三千年,贯穿古今,包罗万象,诸如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民族社会以及自然界的星象、历法、地理、水利等无所不备。它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巨著,而不是单纯的史书;它虽然记载的是历史,但对今天社会仍有现实意义。《史记》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一本书,而且是一种巨大的精神财富。
《史记》展现的不仅是宏伟广阔的历史和社会画卷,而且内容深刻。司马迁把中华民族的历史追溯到黄帝时代,树立了黄帝是中华民族祖先的旗帜,从此,中华民族有了自己的完整谱系。同时,《史记》一书借历史人物来展现民族的发展和民族精神。这种民族精神具有永久的生命活力。
有些研究者将《史记》的人文精神概括为六个方面:浩大弘毅的“君子人格”;建功扬名的入世精神;强烈的人格自尊精神;舍生取义的牺牲精神;言必信、行必果的社会信义精神;呼唤人间真情的人道主义精神。从总的方面看,《史记》中所体现的大一统思想、中华民族皆为黄帝子孙的思想,所表现的爱国思想等等,都对当今社会有积极意义。
问:您认为《史记》产生的社会条件是什么?
答:大一统的社会为《史记》的产生提供了现实的土壤。秦王朝统一天下,本应对前代的历史作一次系统的总结,为大一统的社会服务。但由于秦王朝在文化上实行极端措施:“燔灭文章,以愚黔首”,不仅毁灭了前代文化,本朝的文化也一片荒凉。而且,秦王朝存在时间不长,还没有来得及总结前代的历史教训,自己就先灭亡了。汉朝建立后,百废待兴,主要精力用于恢复生产,发展经济,文化上的事还未详细考虑。到了汉武帝时代,全国一统,政治稳定,经济繁荣,于是大规模的学术总结开始了。董仲舒治《公羊春秋》,提出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的主张,目的在于从政治思想上统一天下。此时,司马迁的《史记》诞生就是适应了这样的时代要求。同时,司马迁作为太史令,有条件阅读皇室官家的藏书,这为《史记》的创作提供了必要的史学参考素材。
问:您觉得是什么让《史记》带上了独特的艺术魅力?
答:是司马迁独特的个人经历和深刻的人生体验。当司马迁为实现理想而奋斗时,一场李陵之祸临头,使他陷入逆境之中。他的人生之路遇到了艰难挫折;而且,作为社会来说,武帝时代在盛世背后的各种矛盾也已露出端倪,加之长期对外战争,造成了大量的悲剧。因此,无论时代还是个人,又都具有悲壮的一面,这为《史记》灌注了一种悲壮的情调,造成了《史记》独特的情韵基调,我们从中感受到的不是干巴巴的历史,而是司马迁对现实的深刻认识,是司马迁人生体验的真实写照。
问:《史记》与后世其他的史学著作相比较,有什么不同点?
答:《史记》决然不同于一般的历史资料汇编,而是司马迁对三千年历史的深刻反思。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,这是站在汉代现实的制高点上,审视历史,审视现实。这种审视,不是戴了官方的有色眼镜,而是以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为基础,对历史作出纵横捭阖的评说,使《史记》成为一部具有哲学意义的著作,更具思想性、现实性,更具有永久的魅力。
问:对历史人物的忠实理解其实也是对历史人物的尊重。《风追司马》活动,想要还原一个真实的司马迁,并展现给大众。您认为宣传活动中应注意些什么问题?
答:应该避免对司马迁美化拔高的倾向。在《史记》研究史上,20世纪50年代曾出现了过分拔高、美化的倾向,有人认为司马迁的著作“充满了人民性,处处从人民立场上来评价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”,甚至把司马迁赞誉为“人民的歌手”。 近年来的研究也存在美化和拔高的倾向,主要是以今人的思想去解释、改造司马迁的思想,把司马迁现代化。我们应该看到司马迁的《史记》中有许多创举,例如民族思想、天人思想等都具有进步的方面,但也要看到司马迁的思想带着一个时代不能摆脱的局限性。例如,司马迁在评价人物时,往往带有个人的感情色彩,尤其是对法家人物的评论,如对商鞅、吴起、李斯等均有认识上的偏颇。司马迁之所以如此,与其不幸遭遇有密切的关系。有些研究者对司马迁的这些缺点视而不见,称赞司马迁在评价历史人物时不被个人情感所左右等等,这样的称赞显然不符合实际。我们对司马迁进行研究,必须把他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去认识,这样才能得出比较公允的结论,而不是过分的美化和拔高。本次活动,我们也应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宣传司马迁和《史记》,使大家认识一个真实的司马迁。
问:如何正确看待司马迁的思想矛盾及局限性?
答:对于司马迁的思想矛盾和局限性,应该走出“为尊者讳”的误区。司马迁是世界文化名人,所以有些研究者回护司马迁,不能正视司马迁的思想矛盾和局限性。如司马迁为李陵辩护的问题。李陵是汉代名将李广的孙子,天汉二年,他率兵攻击匈奴,兵败投降。朝廷上下为之震惊。司马迁认为李陵有国士之风,不得已而降敌,是等待时机以报汉朝。李广是司马迁笔下的理想人物,其不幸遭遇又为司马迁所同情,爱屋及乌,司马迁同情李陵也是可以理解的。但司马迁为李陵辩护,夸张他的战功,局限性是很明显的,我们不应为之掩饰。当然,也不能因此就认为司马迁该受宫刑,汉武帝的专制残暴是应该受到斥责的。从历史事实看,李陵兵败,汉武帝确有一定的责任,但兵败与降敌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,不应混为一谈。至于把降敌者称赞为忠君思想的反叛者,这已经是走向极端了,这样的翻案是不可取的。研究者同情司马迁的遭遇,这是可以理解的,但应承认司马迁在李陵问题上的不足。
其实,司马迁的思想存在一些局限性,是很正常的,我们承认这些不足,并不降低司马迁在中国及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。司马迁当年尚且能“不虚美,不隐恶”,我们今人就做不到吗?
问:您认为《史记》研究如何与当今现实的社会生活相结合?
答:现在《史记》研究中存在的问题是学究气十足而现实生活气息不浓,大众化不够。一些人把对司马迁和《史记》的研究当成书斋里的研究,是学者们的事情,却没有看到司马迁和《史记》在群众中的地位。比如,在司马迁的故乡韩城,司马迁早已深入人心,“跑台子戏”,“太史赛”,“二月八庙会”等民俗都与司马迁有关。而且他们还总结出“司马迁精神”共八条:热爱中华,首倡大一统的爱国精神;好学深思,发愤读书的向上精神;调查研究 ,勇于探索的求实精神;忠于职守,为国为民的奉献精神;著书立说,锐意创新的开拓精神;秉笔直书,不畏艰险的拼搏精神;义利结合,兴国富民的改革精神;注重道德,讲求节操的育人精神。这种对司马迁的敬仰之情,是值得钦佩的。实际上,司马迁和《史记》研究如果失去了大众化,也就失去了现实的土壤,也就失去了学术研究的生命力。
司马迁和《史记》研究与现实相结合,还有一些具体的方法,例如创办有关的文化实体。目前,陕西韩城正在筹划修建的“史记城”,集历史知识、娱乐、餐饮为一体;同时筹建的“史记碑林”,又集历史、书法、雕刻、绘画于一体,既是普及《史记》的一个举措,同时又是具有经济效益的实体。司马迁和《史记》是一个非常有文化内涵的品牌,打出这个文化品牌,可以为社会服务,产生一定的经济效益。
问:您认为当地应该如何利用这一文化品牌?
答:陕西,特别是韩城应该意识到,司马迁和《史记》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笔丰厚的无形资产,对于司马迁和《史记》这一文化品牌,我们要珍惜它,爱护它,同时还要利用它,宣传它。目前,在韩城已经有了司马迁中学,司马迁大学,司马迁图书馆,还有“太史啤酒”等商标,在经济大潮中树立起了自己的形象。我们还可以利用司马迁的品牌进行更深广的开发利用。当地也可以用这一品牌发展旅游业,充分利用好现有的司马迁祠和墓、徐村的汉太史遗祠,并修复一些与司马迁有关的遗址,比如,传说司马迁幼时读书的司马书院、司马迁祖辈的坟墓等,还有黄河(龙门)、韩城文庙、党家村民居等,将这些景点串联起来,使旅游者在游览中也受到教益。
问:您对司马迁和《史记》宣传普及的范围和程度,有什么样的看法?
答:大致来说,普及应该有三个层次。第一层次,是普及《史记》的人物、故事、内容等,宣传司马迁其人,让更多的人知道司马迁,知道《史记》。不仅要让中国人知道,而且要让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也知道。第二个层次是司马迁的精神、人格、思想、《史记》价值的普及,普及不能停留在《史记》故事这样的层面上。如果不了解司马迁的精神和《史记》的价值,只知道《史记》的几个故事,显然是很不够的。第三个层次是研究成果的普及。《史记》研究成果,对司马迁和《史记》挖掘较深,但如果只放在图书馆的书架上,还是不能发挥它的社会效益。应该尽量将研究的成果通俗化,普及到更广的领域中去。
问:关于《史记》的最新研究成果,可以做一下介绍吗?
答:《史记》研究近年来取得了可喜的成就。仅2005年来说,最令人注目的是中国史记研究会推出《史记研究集成》大型丛书。由张大可、安平秋、俞樟华三位先生主编。该丛书共14卷,498万字,系统总结了《史记》问世两千多年来“史记学”的发展状况、内容及历程,囊括了古今中外《史记》研究成果方方面面的精华,尤其着重于对《史记》全书内容和蕴含思想的阐释。参编人员大多为当代《史记》研究专家。 第1卷,《司马迁评传》, 张大可著 ;第2卷,《史记通论 》, 安平秋等著; 第3卷,《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 》, 韩兆琦, 张大可, 宋嗣廉著 ;第4卷.,《史记论赞与世情研究 》,张大可, 梁建邦著;第5卷,《史记精言妙语 》, 张大可辑释;第6卷.,《史记集评 》,杨燕起, 陈可青, 赖长扬汇辑 ;第7卷.,《史记人物与事件 》,王明信, 可永雪著;第8卷.,《史记史学研究》 , 阎崇东著 ;第9卷,《史记文学研究》,可永雪著; 第10卷,《司马迁思想研究》 , 王明信, 俞樟华著;第11卷.,《史记文献与编纂学研究 》,张大可, 赵生群等著 ;第12卷,《史记版本及三家注研究 》,张玉春, 应三玉著;第13卷.,《史记研究史及史记研究家》,张新科, 俞樟华等著 ;第14卷,《史记论著提要与论文索引 》,俞樟华, 邓瑞全主编。这套丛书是我们继续深入研究司马迁和《史记》的一个非常好的基础。
我们曾经有过一种尴尬,敦煌在中国,但敦煌学却在国外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司马迁在陕西出生,在陕西做官,在陕西创作《史记》,所以陕西相关各级政府、陕西文化界、陕西的各种传媒应该为研究、宣传司马迁和《史记》负起更大的责任,做出更大的贡献。